nopeaceone

就像春天的闪电

白孔雀



17

 

黄明昊病了,一回雀兰就病了,一只脚刚踏进去门槛,就整个崩塌。跪在楼梯上起不来,他抬眼看高处尽头,漆黑空洞。朱正廷简单的和他说三个,站起来。他听成生命的隐喻。不了吧,不如让我死在这儿,他想。

 

半夜他醒了一次,迷迷糊糊睁开眼睛,角落那张椅子上有个清瘦的轮廓。喉咙像被人拿走了,他想说,睡到这边来吧,没有成功。再醒就是清晨了,电扇在作响,灯点了一宿没灭,和冷淡的天色融化在一块儿,形成一种橘黄,有一丝小时候的感觉。朱正廷蹲在床边,用湿毛布给他擦脸,他鼻子不通气,只觉得脸上湿。朱正廷的声音像哄小孩,他亲亲他的嘴说,别哭了,再睡一会儿吧。

 

他们结了婚,他们也结了婚。黄明昊闭上了眼睛,结婚好累。

 

 

他这一病才知觉到自己死不了,人是没有那么脆弱的。他父亲那件事还没完,警署的人在某一天来了两次。他艰难的猫在楼梯口听朱正廷跟他们蹩脚的周旋,那是他发热最严重的的一天,头胀脚轻一身的汗。第二次小鬼来了,他确定是他。他看见他梳了个辫子站在门外,然后朱正廷就走出去关上了门,什么也没听到。回来的时候带了馄饨,坐在床沿一口一口吹凉了喂给他吃。

 

只有小得时候他妈妈才这样喂过他,长大以后再也没有了。朱正廷生怕烫到他,舍不得烫到他,他看着他湿润的嘴轻轻吹气。黄明昊想问问他,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。

 

恩?朱正廷看他在发呆。

 

我会好起来的。黄明昊拉他的手。

 

没关系的。朱正廷被他这样牵着,把碗放在床头柜上。他犹豫了一下,又说,新淳在你睡的时候来了个电话,问你还好吗。我说你在睡觉。你回一个吗?

 

再过两天吧,等我不咳了。黄明昊说。

 

他不怎么出去,也不怎么下楼,窝在床上,看天花板。有的时候会撕嘴唇上干燥翘起的皮,嘴巴里血盈盈的,朱正廷会突然不在,每次理由都不一样,他回来的时候给他带吃的,帮他打开窗户透透气,坐在床上和他说一小会儿话。

 

黄明昊非常依赖他,他抱他的时候用脸使劲的埋着,没有声音,朱正廷很依着他。

 

第六天警察来了,破门而入。他们抱在一起睡觉,睁开眼睛是一张张陌生的脸,有个拿着警棍的男人去床上拉黄明昊的手臂,粗野的拖起来,嘴里说,铐起来带走。

 

他就穿了一个背心,被他们压着脚都着不了地的拖下楼,朱正廷追到门口,黄明昊回头看了他一眼,车门就关了起来。回到雀兰,那帮人刚刚的野蛮挤坏了小楼梯,漆掉下来暴露出伤口,朱正廷看在眼里,低下头哭了。

 

他找到小鬼“你怎么答应我的,你不是说放他一马的吗。”

 

“我说你是不是真的脑子坏了,你搞搞清楚好吧。”王琳凯皱着眉头,他看到朱正廷立在那里与他保持距离,好像在和自己撇清关系“你给我差不多一点我跟你说。”

 

 

朱正廷不回话,紧合着嘴巴,抬他那个孤孤的下巴。他们之间隔着一张巨大的红木桌子,桌子后面是王琳凯宽厚的座椅,座椅后的白墙上挂着似不可侵的旗帜。

 

王琳凯坐在椅子里,眼睛直直的看着朱正廷,他说你坐。然后去摸口袋,掏出一个打火机,从桌上的烟盒里倒了两根烟出来。他把其中一根用手指一推,烟滚到桌子对岸。

 

朱正廷看了一眼,他的胸口有些鼓起。王琳凯见他这样,抿着嘴挑了一下眉毛,从座椅上起来,翻到了桌子上。他蹲在桌上看朱正廷,用食指和拇指把烟拾起来,递到他嘴边晃了晃,把滤嘴那端推进他的唇中。

 

“你行了哈。”王琳凯说。

 

咔嚓一声火苗孤独的燃烧起来,他习惯性用手护了一下,移到朱正廷嘴边。烟雾里朱正廷拧着眉吸了深深一口,两颊因此陷了进去,有一丝难得的嶙峋。

 

“你看这不是什么都没变吗?”王琳凯这样问他。他记得朱正廷靠近火点烟的样子,火光映着他的脸。

 

“雀兰你说不能拆,我说好的,条子说撕就撕了,先前演戏你说不去,那就不去。”王琳凯看着他说“正廷,你别这这样了,事情真的不是你想就可以的。你现在的意思是你要跟了一个男人,你真的发疯了你要跟一个男人!”

 

 

朱正廷双手无力的垂着,香烟抿在嘴里,胸口高低起伏喘不过气似的,烟雾不停地被吐出来快迷了他的眼。

 

王琳凯跟他说,什么都没变。

 

怎么都这么天真。又或许,是他哄朱正廷的天真。眼下一截烟灰摇摇欲坠,掉在桌上,旧时无法重来,它要就此掩埋。

 

 

“我……问你个问题。”朱正廷颤微着把烟捻了,根本不听王琳凯的。

 

“那天雀兰你是不是故意来套我的话,我什么都跟你说,我以为你是来看我的。”朱正廷闭上眼睛,突然抽气“我真的想问,你为什么!”

 

“你想问我还想问呢,你是去做老师的,还是去做人家男人的。”王琳凯把别在腰间的枪一掌拍在桌上“我,执行命令轰了一架天上的飞机,我以为我立了功,完了回来我从小玩到大的哥哥要跟我翻脸。”

 

“我没骗过你,你爱信不信。我没想到你要爱上他,我他妈千想万想都想不到。”

 

王琳凯把枪杵朱正廷手里,对准了自己,他撑足了眼睛看着枪眼,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扯近。热息从朱正廷微张的口里喷出来弹在坚硬的枪膛上,他从来没有拿过枪,看着扳机他胃里翻起一阵恶心。

 

“你把枪放下。”他说。

 

“你要是不信你就崩了我,我还你一命行了吧。”王琳凯气急了。

 

朱正廷低下头,泪珠掉在桌上破碎成一滩,好累啊。“你把他放出来吧,求求你了。”

 

他把手从王琳凯捏着的枪柄上抽回来“你也不用吓我,你这命给我我还不回去,也用不上。”

 

 

18

 

范丞丞赶去警署的时候已经快晚上了,本来求了他姐夫可不可以回司令府给黄明昊带点旧东西出来,碰了一鼻子灰。敲了好久的门也没人下来,他问隔壁人家怎么了。人家口轻飘飘疑惑他不知道吗,早上来了乌泱泱一队警官,从楼上拖了一个下来去坐牢,另一个跟下来直哭。到现在都没回来的呀。

 

他塞了不少钱看守员才肯放他进去,黄明昊本就身上没好透,往这铁栏杆里一锁,看见范丞丞来了,很牵强的扯了一下嘴角,算是对他笑了。

 

“朱正廷呢?”黄明昊看了一眼他身后,哑着嗓子问他。

 

这个声音范丞丞不认识,但却实实在在是黄明昊发出来的,他懵住,觉得眼睛发烫。张口要回答他,却发现自己嗓子也快卡住了,他咳了一声回过神“你好好休息,好起来我明天就带他来看你。”

 

黄明昊没讲话。他身上依旧穿着早上那一片薄薄的背心,在墙上蹭的脏兮兮的,背心是没办法睡牢狱的。范丞丞把外套脱下来,塞进铁栏杆里,想他穿上。

 

黄明昊抬起笨重的胳膊想要把手伸进袖子,发觉浑身酸痛,穿好了蜷着身体把手伸进口袋,他实在是太冷了,摸摸口袋找到一个东西,他看着范丞丞蹲下扒着铁栏杆的样,叹了一口气,把头凑过去,在他耳边只能发出一丁点的声音。他问,范丞丞,你是不爱洗衣服吗。

 

范丞丞愣了一下,黄明昊把手伸出来“这是什么东西啊。”

 

他把手摊开,是一个折得四四方方的红纸包着一块钱。

 

这衣服上次穿的时候他们还没回国,除夕当夜,那天范丞丞心里空荡荡的想家。他仰头看天,那时他觉得人太自作多情,天上的星星闪耀其实根本不在乎人类,它们当人类是笑话。黄明昊顺着他说没事,人类也不在乎天上的星星。还给他用红纸包了一块皮夹子里留着的大洋送给他说赏他压岁钱。

 

范丞丞从来没打开看过。黄明昊说别拆了,包着吧。他没听,把外面严严实实的红纸拆开,

大洋当啷掉在地上,纸里写了一句话,是祝福。

 

他写:丞丞,新年快乐,愿红尘爱你。

 

这张纸红得范丞丞眼睛都疼,他觉得耳朵里有电流在滋滋作响,他抬头看黄明昊,那张被惹上尘埃的年轻脸庞浮现一种苦笑,他想到以前刚去上学的时候黄明昊说,苦痛是艺术的源泉。现在他想问,那你找到你的源泉了吗。

 

黄明昊伸手给他擦掉眼泪,灰尘抹到了范丞丞的眼下,他说别哭了,你这样看着像个哭哭啼啼的煤球。

 

范丞丞说我没哭,他抬头去着漆黑的天花板,黄明昊跟着他一起看,牢里没有星星。

 

愿红尘爱你。

 

他们仰着头谁都没在说话,在沉默的空气里。铁锁摔在门上的声音打破了这种沉浸。门推开了,黄明昊低头去看,有一个模糊的身影走过来,纤瘦轻隐。该死,他看不清了,眼里朦胧雾气。那个人在讲话,他闭上眼睛听,这声音真温柔,温柔得他意识到自己的委屈。

 

你怎么才来。

 

朱正廷心都碎了,看他那样。他扶黄明昊起来,我们回去,他说。

 

 

 

 

19

 

你来晚了。

 

黄明昊缩在朱正廷的怀里,把头埋进他的胸口。那种气味又来了,棉麻抓人,好似伤战病人用上罂粟,侵入全身。他重复着说你来晚了,用以孩子抱怨的口吻。他怎么就能让他一个人在那湿冷的牢里呆那么久。他可是他的宝贝。

 

范丞丞坐在驾驶的位置瞥了一眼后视镜。他开得很快,一个急转,两个人惯性向前冲了一下,朱正廷摩挲着黄明昊的头发“没事了,回家了。”

 

朱正廷点了灯,他让黄明昊躺上床,轻轻拍他的后背。

 

黄明昊一下哭了,躲着抽泣,他本不爱哭,因为没什么好哭的,解决不了问题。可现在的样子像个没开化的小孩,那样努着嘴忘了情。

 

他十多岁出头的时候说想学绘画,家里赶忙给送了出去。那时他想也好,爸爸从来都是那样,在外面花擦擦,回来欺负妈妈,第一次知道的时候他不懂,以为家里的保姆在讲小说。家的概念不清晰至此,去哪里不是一样的。临走的时候妈妈抚摸他的脸说儿子我真的好舍不得,他知道妈妈没有骗他。可还是让他走了。

 

她说你一直都是乖小孩,我们放心的。黄明昊有时候憋的心里说不出话,最安全的地方人与人也打仗拉炮火,炸得人天灵盖都在震,到处血淋带滴,硝烟里他连自己都看不见。便早就忘了自己是小孩,也没人把他当孩子看。他太想长大,可能长大就好了,可欠着的总要他还,不当小孩,他该怎么长起来。

 

 

朱正廷从没见他这样过,可又觉得熟悉,好像他原本就该这样哭一哭才对。

 

 

黄明昊顺着气,张开嘴又闭上,话都说不出来。朱正廷凑过去等他,他说的很艰难,断断续续“我…虽然……不乖,可我……一直都在你身边。”

 

小时候妈妈说漂亮的小孩不好哭的,再漂亮哭了就不乖了,大人不喜欢。

 

他一直都是这样听过来的,此刻他哭的发抖,上气不接下气。攥着朱正廷的衣角,让他不要走。

 

朱正廷安抚他,用亲亲脸颊的方式,我不走,一直都在。

 

他们以一种及其扭曲的姿态合衣依偎着睡着了,第二天朱正廷醒来的清晨,热出一层薄汗,自己躺在黄明昊的怀里。他已经醒了很久的样子,好像昨天那个小孩没有出来过。

 

黄明昊让他再睡一会儿,可谁也睡不着了。朱正廷呆呆的看着有些掉漆的天花板,从口袋里拿了什么藏在掌中,又放进黄明昊的手里,他不敢看他。那是王琳凯让他回了一次司令府,他带出来的一张全家福。黑白的三个小人永远定格在相纸上,黄明昊捏着这张照片,纵有千言万语,范丞丞都去不得的地方,你去得。

 

他颤颤巍巍,把自己当做傻子才能问的出口,他悔恨“你这是为什么。”

 

 

一个人,生了这样的漂亮壳子,却学不会做个聪明人,哪怕有点算计也好。你吓他他天真绝丽的脸上马上就会露出愚蠢的惊慌,谁看了他会没有欲望,尝尝旖旎风光。人们买票看戏,早就篡改好他的结局,想看的不过是人间绝色受委屈。他们拍手叫绝,以为他就喜欢那样,连他自己都不执着了。没人想记得他本是落难的清白公子。末世里的每一天都和他从高处摔下来的那天没什么两样。

 

 

朱正廷把头低下,抵着黄明昊的肩,他知道黄明昊在想什么,都会这样想,连他自己都想讥讽,看看这个小白脸把人好好的年轻人害成什么样,家破人亡。所以还问什么呢,有什么好问的。能为了什么,他想自己是个害人精啊,他对不起他,不过想在他的生命里哪怕做一件好事。



tbc

评论(23)

热度(225)
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