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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像春天的闪电

白孔雀

00

 

一九九零年像是一个还不错的新新时代,艺术仿佛即将在这片土地开张,那个时候春天就是春天,四月的气候,伸手就有抚摸云朵的错觉。氛围是会骗人的,电影与音乐开始飞扬,连我们美术学院也敢于蠢蠢欲动了,这些人闻到了春天万物苏醒的味道,像是等待了很久。

 

我们校长那会儿还是教授,预谋一般在某个下午走过学院名人廊,那个地方经历了一个寒冬,今日阳光普照,他在那庞大的玻璃柜面前站住了,对着里面岿然不动的画像出了神。

 

我当年还是他的研究生,站在他身后和他一起看,画像里是课本上总出现的那位,知名老艺术家的少年时期,与他平时被安在书上三四十岁不苟言笑的模样相差甚大。眼前照片上的他,只是二十左右的年纪,有足以自傲的面容,和我没见过的,真正的意气风发。我不禁自愧狭隘,同时承认现在的学生早已没有敬畏心了,这条路我平时走过百遍,却从不珍惜他的存在。

 

照片底下印了这位大师的生辰年月,那是一个动荡不安拥有战火的年代,年份那条横杠后面至今空白,可空与不空又如何呢,他已经有了这样高的成就,我是这么想的。

 

我教授站了好一会儿才讲话,是一句肯定句“他现在还健在。”

 

“是的,在美国。”我微微感知到他的意思,立马接上去。

 

教授又没了声音,面对画像微微皱起眉头,有点为难。良久他才过头做了一个决定“你现在回去马上查一下他的联系地址给我。”他说现在回去马上,难见的急迫,像是怕晚一秒就要错过什么。

 

 

 

大师是四月末尾回来的,我校盛邀他回来办展。我们几个研究生和教授亲自去机场接他。跨洋电话打过去询问时我很忐忑,准备把要讲的话写在本子上。你想想,一个世纪初保留至今的活体古董,洋洋洒洒就在所有青年画家的梦中签过大名。我一个没毕业的愣头青,画家还算不上,一句编外都不敢瞎造次。可没想到他答应的很爽快,确定下时间就挂了电话。仿佛一切还没发生我就敲定了一件今年学院最重要的事,略不真实。

 

 

说是回来办展,其实是想他本人亲临。他形单影只,没有子女。年轻时许多出名的作品本就留在我们学院,平时几乎不拿出来,完全够了。可惊喜是他说,这次还带了几幅回来,能不能一起放。我们愕住了,他问能不能的时候有些小心翼翼,怎么可能会不行。

 

这个年代已经没有大师很久很久了,突然一些未见的真正的作品摆在你面前。你很容易能看到观者眼里的崇敬,如果看不懂那更崇敬了。那是一幅从未见过的画。不是他声名远扬的白鹤,是一个白衣的青年舞者。画上他跳跃在偌大空旷的舞台,像被风托住一样轻盈。这一看就是他的作品,脆弱无比,舞者看起来比纸张本身还要易碎。

 

学校搞了个什么提问十分钟,叫来了记者。蜂拥而至的,大家无比拥戴他,可这个花甲的老人站在台上,只拥戴自己的画。我心想名人墙要是挂得起这,还是不是每日如今天这架势。

 

有人要开始提问了,当然是针对今天重头戏,“大家都很想知道您作品上的舞者是谁,是您认识的人吗?”

 

大师缓缓抬起了头,朝他的作品看过去,光折射过他的眼睛一脸虔诚,他说,人已不在,大家就看画吧。

 

01

 

民国十七年,春。天地辽阔。

 

 

夫人和福英说,两点要去接个人,你差不多三点上楼叫少爷下来。二点五十福英端着茶点去敲门,少爷的房间在三楼,空了五年,平时是不住的,今年除夕夫人终于把他从英国完全盼回来,司令也心里欢喜得不得了,他就这么一个儿子。

 

“什么啊,我下去?怎么不让他上来啊。”少爷是学西洋画的,成天窝在房里烘云托月搞创作,他扬着下巴,那儿还粘了一块蓝色的颜料。

 

福英回他,这是夫人的意思。

 

“老是搞这些有的没的。”少爷明显不买账,有些不高兴,画也不画了,颜料笔往水桶里一丢,贱出一片污渍染上了裤腿。

 

福英没说话,只可怜巴巴看着他,他叹一口气摆摆手“知道了知道了,你出去吧。”

 

他走到窗边,坐了上去。春天的光线暖洋洋晒在他脸上,闭眼感受,风里鸟语花香。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,又从围身里拿出一盒烟。

 

哈德门,国产货,是前天他们出去逛街范丞丞塞给他的,青年艺术家不抽烟怎么回事嘛。他看着烟盒上的广告——甘凉清甜,十分可爱。吸吸鼻子拍了一根出来,他以前没抽过,回来之前没这个需求,把烟黏在嘴唇上,又去打火机,窗边有风火总是要灭,他要用手去挡住才点起来。深深吸了两口,肺都好像变薄了。他仰起头把烟雾吐出来,好奇的观察它们在空中的变化。一根烟抽到尾巴,福音又来敲门,说人到了,夫人喊少爷下去。

 

 

他不屑的撇嘴,把烟头捻在窗槽里,衣服都没换,带着一身蓝天白云就下楼了。走到一半开始有些气短,可能是因为尼古丁导致血液循环缺了氧,还是别的什么。他扶着楼梯,看到母亲站在大堂,旁边站了一个清瘦的年轻男人。

 

夫人朝他招手“昊昊,快过来。”

 

黄明昊走进了,那年轻男人长得颇好,眼光多情。他微微歪了下头,就清丽无匹。好似疑惑自己一身的颜料,用那种标准的看纨绔子弟的眼光直视自己。

 

黄明昊吸了口气,觉得更晕了。

 

夫人拉了拉他的围身,语气温柔不是责怪“不是让你换衣服的嘛,怎么这样就下来见人了。”

 

她示意自己儿子打个打招呼,又说,“这是小朱先生,之前妈妈跟你说的,和淳淳是同学,你们几个小朋友都该认识的。”

 

“朱正廷。”漂亮男人对他展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。

 

小少爷耳朵里瞬间轰鸣,双腿一软倒了下去。

 

他低血糖了,一身的汗,天花板是模糊的黄色菱角,天旋地转。他听到自己的母亲很紧张,恨不得把全家的佣人都叫来,好狼狈。如果还能完整的讲话,他拼死也要说,你们别这么大惊小怪。还有个人站在这,丢死人了。

 

黄明昊是靠朱正廷往自己嘴里塞得那块巧克力缓过来的,这块糖出现的太及时。他递过来的时候还蹭到了自己脸上的汗,那双救命的手随意在衬衫上蹭了蹭,毫不介意的样子。他温柔的问他“你没事吧?”

 

太危险了,怎么没事,他险些一见钟情爱上他,结束自己年轻的艺术生命。

 

 

02

 

朱正廷刚走,黄明昊就给黄新淳播了电话过去,堂哥都没喊“怎么回事啊”

 

黄新淳慢悠悠“什么怎么回事”

 

今天我们家来了个人,说你是同学,学跳舞的。

你说正廷?我发小。

这是他名字?我问的是来我们家干嘛。

教你啊。

 

黄明昊有些急了“我的意思是……哎算了!”他犹豫了下又放弃。

 

电话里开始滔滔不绝“人家是雀兰舞团的首席,正经舞蹈家。我事先和你说,他是你爸亲自请来的,就为了下个月的舞会,你别太过分啊。”什么啊,讲得他像个难以驯服的坏角色。

 

黄明昊啪的挂了电话。

 

脾气这么急,不过黄新淳那边也没往心里去,这事搁谁谁好受呢。

 

发小给堂弟当老师,听着挺有意思。

 

黄新淳五年间见过这个堂弟几次,都是他逢年过节回来,出现在父辈的饭桌。他老头子最爱饮酒,指点完江山就开始展示自己的藏画,那些画作千金难估,也不知是怎么收来的。不少画家在穷的叮当响时画下它们,如今装了金粉覆盖的画轴在这里被酒气熏天的男人们粗糙抚摸,轻没当做鸿毛,重也不是泰山。

 

“我儿子可不能当个穷画家。”司令总是这么说的。每到这时自己这个堂弟一言不发,他就安静的吃,好像残羹剩饭多美味似的。

 

“自己是个老流氓,还想我也当小流氓。”其实也挣扎了,可老流氓们当然听不见。

 

所以跳舞的能给画画的教什么呢?他爹连送他去英国学习都不是真想他当画家,何况如今回来了,还能做什么梦。晚会上早选好了哪家的大小姐,再纨绔子弟也不是真傻,这种事情他们都该心知肚明的。

 

黄明昊的反抗很无力,无非是发泄在他那点艺术上,可画也画不出了。福英每个星期给他从花园里摘一些花插在房间里,他把桃花画在纸上,越看调出的颜色越像是从自己那小朱先生的嘴上偷来的。

 

那天朱正廷朝自己笑,张开嘴角乖巧的上扬,就是爱神对自己张开了弓箭。他抓了抓头发,去摸口袋的烟,觉得自己完蛋了。

 

刚点上烟范丞丞就来了。

 

“哟,搞的挺像那么回事儿啊大画家。”他跨过地上瓶瓶罐罐的颜料走过来“怎么回事啊?一听哈德门你要抽完了?”

 

范丞丞抽了一根出来点上,和黄明昊一起靠在窗边,眯着眼睛打量他。

 

“我坠入爱河了。”黄明昊跟他说。

 

“老头子给我找了个老师,教探戈。”

 

“怎么,跳出感情了?”范丞丞打趣他。

 

“没跳呢还。”

 

“很美吗,让你两天抽五十根。”

 

“恩,男的。”

 

“什么!”范丞丞一口烟呛出眼泪“你跟我说什么?”

 

他说,男的。

 

黄明昊从窗往下看,一辆黑色小轿车开进花园。他抽了最后一口,把烟头碾碎了让风吹尽,转头跟范丞丞说“他来了,你跟我下去接他。”

 

范丞丞整个人木了,跟在他后面。看黄明昊给他倒水,整理地上的颜料盘,说真不好意思,总是搞得这么乱。

 

朱正廷的声音很温柔,讲话慢吞吞的,他说啊没关系的,帮他一起收吧。于是单跪在地上,把一个个颜料盖合上。范丞丞心里惊呼,你可千万别动他的颜料。可这位平时爱惜颜料如命的艺术家就是一点动静也没有。

 

此时黄明昊要站起来,把画笔点一点,腰上皮带掉了一截出来晃伐晃伐,好几次转身皮带就这样打到了朱正廷的脸,他意识到,赶紧退开不自觉的舔了舔嘴唇。范丞丞全程看在眼里,一直难以言说的情欲感呼之欲出,他置身于这样吊诡的氛围中胆战心惊,很怕他们接下来就干些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事。

 

送走朱正廷,范丞丞一口气呼出来,他拉住黄明昊问“你们刚刚怎么回事,也太那啥了吧”

 

黄明昊,摸了摸鼻子,居然羞涩了。他说“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
 

03

 

对朱正廷来说,老师做的并不容易,学生根本没有学的心思。黄明昊每天把他带到楼上,就让他坐在沙发上,离他好远好远。他本应该教一支探戈给他,以备一个月后的舞会。可跳舞是要拉近距离的事,他离这么远,眼睛只盯着色板,调那些稀罕的颜色。表情好像一个无欲无求的牧师。

 

到下午四点的钟声响起,他再送他下楼。第二天在窗户张望,等那辆黑色轿车开进花园,黄明昊又跑下去接他。这样持续了好几天,朱正廷有些情绪,他不愿意宣之于口,只能换一种方式。他走过去,想看这小少爷在画什么,画板上干净崭新,他叹了口气“你这样不行啊。”

 

黄明昊回过神似的抬起头,看到他表情委屈,一口气叹的像视死如归。

 

他就心软了。

 

朱正廷又走上前一步,让自己和他贴的近一些,又说“其实我来,你不是挺开心的吗。”

 

太近了,呼吸都能感受到,黄明昊给他坦白。“我没有不开心,我很想你来的。”

 

“那你能好好和我学吗?”朱正廷问他。

 

他的表情居然真挚无比,丝毫不觉得贴这么近讲话是很让人害羞的事情,黄明昊赶紧把头转过去。

 

他想他需要一些氧气。

 

目光扫到那双擦过自己脸颊的手,他扯开话题“你的手链挺好看的。”讲完就后悔了。

 

“这个吗?”他们站在靠窗的地方,阳关正好,朱正廷拉起袖子,露出白白的一片,他看了一会儿说“这个我戴很久了,你喜欢吗?”

 

他又用多情的眼光看自己,黄明昊能怎么办呢,只能做他诚实的学生。

 

“送给你了。”朱正廷说着用嘴把链扣咬开,又环到黄明昊的手腕上,哄他开心那样。在他耳边说“你乖一点吧,可以吗。”这都算是请求了。

 

黄明昊很失意,他不是想要这样的。这个人站在阳光下,皮肤白的发了光似的,像个弧线利落的瓷瓶,剔透美丽,他真的不需要做刚才那些,仿佛是自己逼他,让他裂出清脆的一声。

 

他气自己的破嘴,讲了句很伤人的话“你这样我爸给你多少钱?”

 

朱正廷穿了一身的白,在阳光底下听到这话,脸唰的红了,足以让一个颜色敏感度高超的新人画家悸动。

 

黄明昊忍不住,他还要说“他给你多少,我加倍给。”

 

“你能比一个司令还有钱吗?”朱正廷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,两颊的红晕还未退下去。

 

非得这样才让他慌了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黄明昊下意识去摸那条刚属于自己的手链,那一看就是国外的款式,上面镶了三颗珐琅,不会便宜。他疑惑“你不是和我堂哥一个学校吗,怎么会没钱。”

 

“家道中落了。”朱正廷说完微微笑起来,好像在笑他没见过世面。

 

黄明昊觉得自己产生了可耻的心疼,好心疼啊。

 

 

 

04

 

第二天,朱正廷没来上课。落地钟声敲到三楼都能听见,黄明昊窝在沙发里,他已经决定做个乖学生,低头转着手腕上的珐琅,等他的先生到来。房间的门背后挂了一串西式铃铛,平时朱正廷总是端着为人师表的样子,把门推开,铃铛就摇出一串动人的声音。是不是自己昨天伤了他的心,他连门都不再想推一推。

 

黄明昊很后悔,可毫无用处。下了楼,母亲不在。他拉住福英“人都去哪儿了?”

 

福英不知道他问哪个。

 

他静下心,母亲应该是又和哪个太太一起喝茶去了,只问“朱正廷人呢,他不来了吗?”

 

“小朱先生是说剧院有演出,昨天和夫人说过了呀。”

 

黄明昊一只手扶着额头仔细回忆,他怎么没听说这件事。但堂哥好像的确说过他是什么剧院的……雀兰大剧院!

 

他也顾不上打扮自己,披上外套就出了门。心里想着这个人要演什么出,难道和别人跳探戈吗,怎么有这样的人,明明已经有了我这个学生,他到底还要做多少人的先生。

 

在那个春天的午后,归国不久的他匆匆忙忙的跑上车水马龙的大街,像一只原本招摇却初见大世界迷了路的孔雀。磕磕碰碰,只找一间剧院,里面有他的心上人。

 

他找到的时候演出已经演了一半,雀兰里却没有几个观众,他还是小心翼翼猫着腰才找了个位置坐下。台上有人在奏一种很平愁的乐,伴随舞者们踩着碎步移到舞台后面。接着又起一段埙声,吹得像是呜咽,悲怆万分。他的先生穿着单薄衣衫,从幕后走出来,广袖一挥,背对席坐,低低转头亮了一个相。

 

朱正廷轻巧的在埙声中空翻起来,像仙鹤要翻进云里。这台下几乎没有宾客入座,他跳的这么认真,就像四面楚歌。太悲凉了,黄明昊的心又疼起来,他看着他,追随他,每一次跳跃他年轻稳健的心脏都发颤,他知道自己是真的完蛋了。 很可能再也当不了艺术家,他的艺术长在了朱正廷的身上,还谈什么呢。

 

今天之前他可能还有那可耻的念想,想挽救一个奔赴风尘的美人。可哪里来的风尘,好不好笑。朱正廷明明是仙鹤,也许只是被路上的石子绊倒,无意才摔进的泥塘,自己就替他这样草木皆兵。甚至只要有一场雨,他就依然洁白无瑕,向天空飞去。

 

当他还沉浸在这种美里,埙声断了,寥寥无几的不屑把他抽了出来,他的先生落幕了,底下有人说,好是好,可现在谁还跳这个。

 

他被激怒了,不容有人质疑这样奋不顾身的美,他冲上去和人争执“你懂什么!”

 

对方哪是什么善茬,被毛头小子来这么一下,下一秒人就用拳头挥了上去,黄明昊和他们滚在地上互相攻击,每一下都像是为朱正廷补上退场时该得的掌声。

 

打起来动静不小,黄明昊骂了很难听的话,完全不像个富家少爷。一些舞者发现了他们,赶紧跑到后台去通知朱正廷,有人打起来了!朱正廷衣服换到一半,冲了出去,看见黄明昊被三个中年男人遏在地上,手脚都动不了了,就用头撞,嘴里嚷嚷着“你们懂个屁!”

 

朱正廷一下明白了黄明昊的意思,上去想要拨开按住他的那些男人。可他刚跳一场,早已没什么力气,那些男人像是跑码头的,力大如牛,捏住他的手腕用力一甩,他整个人倒在地上。

 

“我们报警了!”谁也别想逃!

 

舞者们看这情形,冲出雀兰剧院,边跑边喊!动手的男人们听见要报警,分清了轻重缓急,松了手,临走还盯着躺在地上的黄明昊吐了口口水。

 

黄明昊脸上挂了彩,他自己看不到,使劲在地上挪了挪好离朱正廷近一点,肌肉扯动疼的真实,他看见朱正廷手臂上被捏出的淤青,别过头说“你能把衣服穿上吗,求你啦。”

 

朱正廷扶他起来,颠颠簸簸走到后台,让他靠在平时候场那面镜子前的椅子上。他看着镜子里穿戴好的朱正廷,衣服就像挂在身上那样。淤青在衣布的底下,伤了的心也在底下,可人依旧是瓷器,是仙鹤,是美丽舞者。

 

黄明昊打破沉默,他看着他说“一定会有人懂你的。”

 

朱正廷哭了,眼泪晶莹剔透,就像是还拥有一个美丽的梦。

 

 

05

 

那天以后,黄明昊真的变成了愿意配合的好好学生,朱正廷很高兴。从前他是每天去上课,黄家会派司机来接。如今黄家小少爷亲自午饭后散步来剧院找他,迎着和煦春风走过湖边,湖里有天鹅,黄明昊就指着天鹅说,那个好像你。偶尔下雨,撑着伞路过湿哒哒的一树梨花,黄明昊又说,这个也像你,讲完以后看朱正廷笑得捂住了脸,他觉得语言真的苍白,画笔也苍白了,描绘不出朱正廷刹那脸红的动人。

 

上课的过程很愉快美好,朱正廷不仅古典舞跳得好,探戈也很专业。好像来到这个世界上不跳舞还能干什么呢,黄明昊好珍爱他的才华,更珍爱他的人,好几次他差点脱口而出,可他不敢说,怕冒犯了他。学生认真了,先生却进不了状态,朱正廷总是跳着跳着就倒在他的肩上笑起来。停留在舞蹈的动作里,黄明昊抱着他问了一句很蠢的话“你知道自己很美吗?”

 

朱正廷贴着他的脸“我知道啊,可是有什么用呢。”

 

 

他没给他细想这句话的机会,环着他的腰,又说“你最近没日没夜画什么呢,都瘦了。”

 

黄明昊最近只干三件事,接朱正廷来上课,呆在画板前画画,和抽烟。他百分百的投入,惹得朱正廷担心他的身体,好几次他们牵着手跟上音乐,都能闻到他身上很重的烟味,他终于成为了有烟瘾的画家,下一步仿佛就是流芳百世。

 

“我给你买了个东西,拿给你啊。”

 

黄明昊放开他,朱正廷从椅子上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,神神秘秘让他先把眼睛闭上。

 

 

他半眯着眼睛“什么啊。”

 

朱正廷摊给他看,是一听烟,上面印着一只漂亮的孔雀。“你每天上课来接我,我就给你一根。” 黄明昊要去拿,朱正廷手一躲说“放在我这儿,防止你多抽。”

 

“为什么是孔雀牌,我抽哈德门耶。”

 

“孔雀像你啊,招摇。”朱正廷一脸的笑意,把烟拍在他脸颊上,又收回来,溜进口袋里。

 

 

朱正廷在黄府待的时间越来越长,本来只是两个小时的课,现在下课了黄明昊也不让他走,要他陪着。他不给他看自己在画什么,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。朱正廷也不好奇,他躺在长沙发上看书,看累了就把书盖在脸上睡。黄明昊给他取毯子披上,拿下他脸上的书,凑很近看他的脸。朱正廷脸上的泪沟凄惨又美丽,他想伸手摸一摸,又忍住了,怕手上的颜料味惊醒他,只凑上去吻了吻他的衣衫,悄悄的。

 

 

他又回到创作中,画那些易碎的仙鹤。展翅的,傲立的,低头的。每一副都是他的生命,是他的不可宣之于口的爱人。勾勒完最后一笔,抬起头朱正廷不见了,他用手揉了揉眼睛,以为自己看错了,又质疑这一切是梦吗,手足无措像个孩子。他扔下画笔向门跑去,门同时被推开,丁铃当啷,朱正廷出现了。他一把抱住他,嘴唇贴在他脖子上呼出热气,以确认生命,他问“你去哪里了,吓死我了。”

 

朱正廷手上端着杯子,说我去给你倒牛奶啊。

 

“你离开好久。”

 

朱正廷的脖子有点痒,他手轻抚他的背问“怎么啦?”

 

“我怎么了你很清楚啊。”黄明昊声音闷闷的,手缚得更紧了。

 

朱正廷无声的笑了,鼻息进进出出“你怎么这样呀。”

 

两个人抱在一起,像世间最普通的小动物,交颈厮磨。但生而为人他们此刻又多幸福,有双手可以拥抱爱人,还有双唇,可以亲吻。朱正廷右脸感受到一个温热又柔软的触感,初见时招摇的孔雀在他耳边说“我只讲一次哦,我错了。”

 

06

黄明昊终于完成了他的大作,他第一个喊来了范丞丞,拉开遮布。展示他的艺术。

 

范丞丞失语了,一组活灵活现的仙鹤,从左到右出现在他的眼前。他脸上是惊呼的表情,隔了好几秒才喊出来“哇哇哇哇!”

 

黄明昊笑着看他“怎么样?”

 

范丞丞说它们必须面世,你赶紧,或者我赶紧咱找一个场地把展办起来!

 

黄明昊说我也是这么想的,他俩一拍即合,范丞丞是真替他高兴。他摸出烟递给黄明昊,意思是来一根庆祝一下,黄明昊摆摆手说不了。

 

“哪能,还装上了?”范丞丞不敢相信。

 

黄明昊说,我现在每天一根,他给我我才抽。黄明昊手指着画上的鹤,表情认真。范丞丞以为他脑子坏掉了“你说什么?”

 

“你看这像谁。”黄明昊问他。

 

范丞丞盯着看了一会儿,拍了一个巴掌“你不要和我说是你老师啊!”

 

黄明昊说恩,是的。

 

范丞丞转过头,仔仔细细端详他,良久,他说,你已经完蛋了。

 

他们场地找得很快,司令手里有个戏院,就在雀兰大剧院的对面。他们清了场,良辰美景不是天,朱正廷才是他的天。他邀请了所有的朋友,国外一起回来的同学,还有范丞丞认识的那些文艺名流,黄家小少爷要办画展了,谁能不给个面子呢。

 

黄明昊这些事都没告诉朱正廷,在展出的前天晚上,给朱正廷打了个电话。接通了,声音温柔“喂?”

 

“猜猜我是谁。”

 

那边笑了,他依着他问“是小孔雀吗?”

 

“怎么啦,这么晚了。”

 

“我好想你。”

 

朱正廷没想到他打电话过来说这个,心快了一拍,一句话说得喘了一些,声音软软。

 

“我……也想你。”

 

“你今天声音怎么那么好听啊?”孔雀调戏他。

 

朱正廷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,脸都烫了,想训他一训,说出来又变了味“别发神经啊……”

 

黄明昊抑制不住的嘴角上扬,他强装镇定“你明天有空吗?”

 

“有啊。”

 

“那你明天两点去雀兰对面的戏院找我,我在那里等你。”他说完就挂了电话,垂下脸又是摇头又是笑,窗外月色美的无可救药。

 

 

 

朱正廷走进戏院的时候,以为走错了,都是人,他先看见了黄新淳,叫住他“怎么回事啊。”

 

“你等着看咯。”黄新淳对他笑。

 

他们找了位置坐下,范丞丞在前面一排转过头和他打招呼“你好啊!”

 

黄新淳对他做了个嘘的手指,指指台上,示意他要开始了。

 

舞台上幕布没有拉开,黄明昊先出现了,他站在台上四处张望,找朱正廷的身影。他看到朱正廷坐在第二排的位置,对自己笑着,呼了一口气告诉自己,别紧张!

 

幕布拉开,是那组绝美的仙鹤,它们出现在朱正廷的面前,周围的人站起来了,想要上前看个清楚,还有许多惊呼与赞美掺在一起。这些画家或演奏家,懂他在画什么,也许还懂仙鹤美而自知却无能为力的存在。他们惊呼的是画家画下它的勇气,多看一眼都是美对人间的接济。

 

黄明昊站在台上张开单臂的微笑,朱正廷坐在台下,身边的位置都空了,留他眼眶发烫。

 

他从台上垮下来,趁着人们看画,牵他湿冷的手贴在脸上,对他说“走吧,我们溜出去。”

 

“可是我也想看。”朱正廷指着蜂拥而上的人轻轻的说。

 

“天天年年我都给你画。”黄明昊说。

 

 

(未完)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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